在派出所值了一整晚的班,快到轮班的时间,刘敏才按按太阳穴,悄悄伸了个懒腰。
脚边的塑料袋里还装着女儿的衣服,兜帽上的兔子耳朵露出来,她伸手便将它按了回去。这是她头一天晚上担心赵希善留在派出所过夜会着凉,便特地从家里带来的。赵亦晨带着小姑娘回X市之前把衣服还了回来,刘敏刚好值完班回家休息,直到昨晚才从同事手里拿到衣服。
记起小姑娘瘦得可怜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的模样,刘敏忍不住叹息。
轻微的脚步声传来,她抬起头,看清来人的面孔时一吓。
“呃,赵队……”手忙脚乱地站起来,她险些踢倒脚边的塑料袋,“你们不是已经回去了吗?”
通往档案室的这条走廊十分安静,赵亦晨身型高大结实、脚步却轻,忽然出现在她的办公桌前,自然把她吓得不轻。他还穿着前天那身衣服,一手拢在裤兜里,外套就势搭在臂弯。只微微冲她颔首,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又会来Y市:“我想要许菡的死亡证明副本,还有当时出警的警员、作鉴定的法医的姓名。”
刘敏一愣,张了张嘴,拧起眉头面露难色:“您知道这些没有批准我们是不能……”
“我是赵亦晨。”赵亦晨打断她。
“我知道,可是……”
“是死者家属。”仿佛没有听到她的争辩,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,借着头顶灯光投下的阴影掩去了脸上的疲色,嘴唇一翕一张,每个字句都平缓而笃定,“我到这里来,只有这一个身份。”
下午两点,Y市河东洗煤厂居民区的旧平房里,侯德平给午睡醒来的女儿洗了脸,而后抱着她走出屋子,将洗脸盆中的水倒在了门前的果树底下。转身要回屋时,还在咿呀学语的女儿趴在他肩头,突然抬起肉呼呼的小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。他回头,恰好撞上一束视线。
是个脸生的男人,停步在那棵果树底下,高高壮壮的身子瞧上去就像一堵铁铸的墙,脸型窄长却线条刚劲,微微上挑的浓眉底下是双眸色深沉的眼睛。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抓着一件外套,身上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汗衫和深色长裤。
侯德平认出来,那是警裤。
“你找哪个?”见对方正看着自己,侯德平便转过身开口问道。
他说的当地方言,对方回的却是带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:“侯先生,我找您。”被果树繁密的枝叶割得破碎的阳光打在他脸上,阴影在微风里摇晃,模糊了他的表情,“我是许菡的丈夫,赵亦晨。”
听到“许菡”这个名字,侯德平面色一僵。女儿抱住他的脖子好奇地扭过头来,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,发顶还带着点儿奶香味,钻进他的鼻腔。
他缓了缓神色,旋身示意对方,“进屋说吧。”
赵亦晨随他进了屋。
房子里陈设简单,家具大多是二手货,就连侯德平手里的脸盆也生了锈斑,可见他们生活拮据。他把赵亦晨领到客厅的沙发边,自己则抱着女儿走进厨房烧了壶白开水,盛满一杯端上茶几。
从餐桌底下拉出一张小板凳摆到茶几前,侯德平同赵亦晨隔着茶几坐下来,将女儿抱到腿上坐稳,才仰头对上赵亦晨的视线,抿了抿唇道:“我不知道许小姐还有丈夫。”
掏出手机,赵亦晨调出他给胡珈瑛的身份证拍的照片,还有他们的结婚证、户口本。
“她因为一些原因,曾经有一段时间用过这个假身份,和我结了婚。”把手机递到侯德平面前,他语速不疾不徐,“九年前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,突然失踪了。前两天我得到消息去许家找她,结果听说她已经过世了一年。”
女儿伸手去扒拉,侯德平轻轻拉开她的小手,接下手机仔细看过几张照片,便递还给他,动了动嘴唇:“节哀。”
见他面色平静,赵亦晨就将手机拢回兜里,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:“我来找你,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。在这之前我想说清楚几点,以免让你认为我有所隐瞒。”他微微弯下腰,好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,手肘习惯性地搁上大腿,十指交叠在两膝之间,“我现在是X市的刑警队长,已经做了十五年的警察。但我今天来这里,不是作为一个警察,而是一个丈夫。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上级通知我不要再调查这件事,另一方面,我不想让你因为觉得这是警方在介入而有压力。”
小姑娘无所事事地抓了抓侯德平的下巴,摸他的胡渣。他借此低下眼睑去拉她的小手,避开了赵亦晨的目光。
“我懂了。”等一手握住女儿的一只手,侯德平才重新仰起脸迎上他的眼睛,面上神情寡淡,“赵先生,我很感谢你尊重我。但如果你想问的是许小姐的死因,那么法医的鉴定报告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。我在材料上签过字,这也是我的态度。我认为法医的鉴定没有问题。”
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双眼,赵亦晨面色不改,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,并未因此而惊讶。
‘“那时候你刚当上警察一年。”他淡淡陈述,“在警校你的成绩就很优秀,也立志要做一名刑警。可是这件事发生一个月之后,你突然辞了职。”
略微眯起了眼,侯德平抿紧双唇,以不耐烦的神色掩饰眼里转瞬即逝的情绪。
“看来你说是不以警察的身份过来,其实来之前也已经调查过我了。”他张口换上一副生硬的口气,回避他话中暗含的问题,态度不再如刚才那般配合:“我辞职是有私人原因,和许小姐的事没关系。”
“这个私人原因要紧到你还没有找好退路,就辞职了?”赵亦晨却紧接着追问,从头至尾不露情绪,一点儿没有因他态度的转变而慌了手脚,“听说这一年半你换了三次工作,现在还处于无业的状态。你不像这么没有规划的人。”
抱着女儿站起了身,侯德平彻底板起脸:“这些都是我私人的问题。如果你没有别的要问,就请回吧。”语罢便转身要带女儿回卧室。
孩子天真无邪,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紧张,只感觉爸爸抱着自己转了个身,于是咯咯笑起来,吐了个口水泡泡。
清脆的笑声击打着耳膜,在沉闷的氛围中尤其刺耳。
“我和许菡的女儿,今年已经八岁了。”赵亦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。
侯德平停下脚步。
“孩子因为妈妈的死,得了儿童抑郁症。除此之外,还由于某些诱因导致了失语,不能讲话。”他听到他说,“她长到八岁,我从没见过她。现在我找到她了,也没有办法听到她叫我爸爸。”
或许以为这又是大人在逗自己讲话,侯德平怀里的女儿咧嘴笑得开心,抬了抬小屁股,跟着吐字不清地喊了一声:“爸爸!”
心头一震,侯德平转过脸来,看向女儿肉嘟嘟的脸。她什么都不懂,凑上前“啵”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,小手掌心里的口水蹭在了他的衣领上。他顿了顿,拿她襟前的围兜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的口水,亲了亲她带着奶香味儿的额头。
小姑娘被他没有刮干净的胡渣刺得痒痒,一个劲地往后躲,嘴里咯咯直笑。
回过身再次对上赵亦晨的视线,侯德平发现他仍旧坐在那里,维持着方才的姿势,静静看着自己。像在等待。等一个迟到了多年的结果,和一个未知的未来。
抬起脚走回茶几前,侯德平重新在小板凳上坐下,将孩子抱到自己腿上。
“我辞职,是因为我发现我不适合做警察,更不适合做刑警。”他回视赵亦晨那双浅灰色的眼,依旧拧着眉头,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拒人千里,“坚持自己的怀疑,寻找线索追查到底——这种精神我没有。比起真相,我更担心追查下去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什么负面影响。”
赵亦晨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。
“你觉得她不是意外落水。”他说。
“她不是。”紧紧盯着他的脸,侯德平一字一顿,语气肯定,“您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,应该知道意外落水溺亡的尸体是什么样的。我们赶到的时候,许家人已经把尸体打捞上来。她的确全身都湿透了,但单从外观来看,鼻腔、口腔和衣服都很‘干净’。”
沉默片刻,赵亦晨接上他的话:“意外落水,一般会在鼻腔和衣服这类地方留下泥沙或者其他污物。”
侯德平颔首同意:“至于肺部积水和肺里有没有检测出别的藻类浮游生物,我不清楚。那是法医的事。”他停顿一会儿,又说,“但尸体的脸部皮肤发红,这和意外溺水不同。”
“外力导致血管破裂出血。”出乎他的意料,赵亦晨的神色没有变化,甚至不需要多做思考就下了判断,口吻冷静到近乎冷漠,“她不是意外溺死,是因为窒息。”
“我认为是这样。”小心留意他的反应,侯德平尽可能措辞委婉,“但也有不能解释的地方,比如死者脖子上没有勒痕或者掐痕……”
“头部被按在水中窒息而死。”对方平静地出声打断,“这也是一种可能性。”
下意识噤了声,侯德平垂下眼皮,沉默下来。
“谢谢。”许久,赵亦晨再次开了腔。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红包,搁在茶几上推到侯德平面前,声线沉稳,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的起伏:“我知道孩子下个月满周岁。这些给孩子。”
说完他便起身,走向了半敞的大门。
咬了咬下唇,侯德平抬起脸,望向他背光的背影。
“赵队长。”他嗓音沙哑地开口,“对不起。”
赵亦晨在门边驻足,抬手扶上门把,没有回头。
“如果不做警察,就多陪陪家人。”
这是他留给侯德平的最后一句话。
开车回X市的路上,赵亦晨在经过南郊公墓时停了车。
他摇开车窗,给自己点燃一根香烟,没有下车。这个时节少有人扫墓,墓地管理员搬了张板凳坐在入口,远远地瞧了他的车一会儿,便弓着背回了屋。
荒郊野岭,远山远水,满目寂静。
十月中旬,这片地区已弥漫了些寒意。不如X市那样的南方城市,要到十二月才迟迟步入冬季。
赵亦晨依稀想起来,两年前的五月,他曾经为了追捕一名嫌犯,途经这座城市。
当时他在公园接了捧水洗脸。那水很凉。
而胡珈瑛最终就是在那样凉的水里,沉入了水底。
七个小时后,赵亦晨如常把车停在了十五栋楼底。
拔下车钥匙正要下车,两束刺眼的光却忽然打向了他的眼睛。他条件反射地抬手遮了遮,意识到是停在对面的车打开了远光灯。下一秒,远光灯熄灭,他听见车门关上的声响。昏暗的光纤中,有人走下那台车,朝他的车踱来。
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的第一时间,赵亦晨就看清了她。是秦妍。
她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,棕红色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,穿着一条宽松的薰衣草色亚麻长裙,一手拎着包,一手插在兜里,缓慢地走向他。大约是注意到了他的车牌,她才开了远光灯好引起他的注意。
赵亦晨下了车,碰上身后的车门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她在他跟前驻足,冲他微微一笑。
秦妍和胡珈瑛不同,她爱笑,也不大在意保养,这么些年过去,眼角便早已有了细纹。所幸她天生一张鹅蛋脸,眉眼柔和可亲,哪怕是老了一些,都总叫人讨厌不起来。
多年没有联系,赵亦晨不像她这么坦然自若,只看她一眼,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:“我姐联系你的。”
“赵姐跟我说了珈瑛和善善的事。”把另一只手也拢进衣兜里,秦妍颔首,不紧不慢的语态一如从前,“我是儿童心理医生,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