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怕公主想不开,这时又怕她想得太开了。
“公主,外头下着雪,何必非要今日何况眼下也太仓促了,咱们等天晴了,想好了,再去不迟啊。”
刘滟君将软毯搭在膝头,替孙嬷也拿了一条,淡笑说道“你觉着我这纸放在衣柜多久了”孙嬷盯着那泛黄的纸,说不出话来,刘滟君道,“三年了。从玉儿离开西京那时起,我想着他终是长大了,就想到与霍维棠分了,这其间又不断反复,怀疑,考虑,蹉跎至今。你是知道霍珩那脾气的,他要是回来了,这纸休书就派不上用场了。”
“公主”
刘滟君正色起来,“我如今是真正想通了。从前我想靠男人,想要他的喜爱,后来发现是痴心妄想,我就靠儿子,要他事事从我安排,但也没管住。如今陆女冠来了水榭,听她一席话,我是终于想明白了,人活着到底是自己快活最重要。别的事随他去吧,我不想管了如今,我就只这一个念头,以后孑然一身,乐得轻松自在”
公主有这想法是好的,但孙嬷不知为何,总觉得就是不对。
三十几年了,公主一直是那张扬跋扈的性子,陆女冠到底是给她下了什么汤药,竟教她突然之间性情大变
嘉宁长公主的车停在了霍府,剑童正好撞见,见自水榭而来的车中走下来的,竟是多年来再未涉足过霍府门槛的公主,登时惊呆了,“公主”
刘滟君越过他,将信纸收回袖中放好,剑童这才疾步跟来,只听刘滟君问道“你们老爷在家么”
“在在在在的”
剑童还以为夫妇二人终是要修好了,忙不迭跑到前头引路,将刘滟君带到后院。
“公主,不瞒你说,这些年霍府一直就是这样,陈设罗列没有一点变更的府上也从来不招女婢过来,老爷他是一直想着公主的公主仔细台阶,下着大雪,路太滑了。”剑童一面说着,一面负责将刘滟君往屋内引。
霍维棠正伏案雕刻着一物,掌中栩栩如生的小弥勒佛已经成形,腆着大肚皮憨态可掬,笑容慈爱。剑童突兀闯入,他拧起了眉宇,飞快将掌中之物收好,不期然,撞见她从剑童身后缓步而来,披着一身曙色蜀锦千枝女萝暗纹的大氅,肌肤衬着颈边狐绒之上所粘的粒粒霰珠,愈显苍白。霍维棠完全没想到公主会驾临,大为惊讶,一时也忘了起身。
刘滟君没客气,解下了大氅,便在一旁落了座,剑童忙着沏茶,刘滟君淡淡道“不必了,我说会儿话,说完了便走了,你把外头守好,在我说完之前,不放人进来。”
剑童没想到,公主一来,立马便要与老爷说体己话儿了,忙笑着点头奔出。
但霍维棠全不作此想,他掌中的刻刀被置回刀架上,沾带了一点木屑,他看了眼,随即起身朝刘滟君走来,“公主。”
刘滟君取出了那纸发黄的信,交到霍维棠的手中,他惊愕地取来,望见偌大“休书”二字,不禁一呆,随即,他敛容望向了梨木椅之中坐得端正,面容冷峻的女子,“公主要休了我”
刘滟君也不避他的目光。“霍郎君看好了,此为休书,是你休我,非我休你,我今日来就是望你签了这纸休书,原本多余的话我也不愿多说,但既然带着诚意来了,我也索性与霍郎君你说明白,这二十年,我名义之上是你的妻子,却没服侍过你几年,占着名头,妨碍你另娶,我是过意不去的。现在我是想明白了,才让你休了我。你只管放心,只要你在这纸上签了字,明日一大早,我因悍妒犯了七出被休的事一定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,我有这个本事和权力。”
霍维棠哑然。
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,她就突然地带着这么一纸休书过来,看得出这张纸已经准备了几年了。她犹犹豫豫,终于是决定彻底不要他了么。
他静立着不动,木头桩子似的杵着,站成了一尊泥偶,刘滟君等得不耐,蹙起了眉,“霍维棠,当年是我恬不知耻,非要嫁你为妻,我是对不住你的。但丑话我也不怕说给你听了,当年傅君集势力壮大,我父皇要剪除他的羽翼,他身边的人多少不明不白横死的而你又真有自信,你和他的兄弟关系能瞒得住谁我父皇早对你动了杀心,你要不是我的驸马,焉能有今日我是欠了你,可我自问也算是救了你一命,耽误你多年是我对你不起,可你沉默不发声,我一妇道人家,难不成能求你休了我”
他仍是不说话,心头却大为震惊。
刘滟君年轻时飞扬跋扈,对他明是追求,暗地里却对他动手动脚掐胳膊拧腿的,他是不喜欢,可她从没真拿强权来威逼过自己。直至她突然说要和他成亲,他被纠缠得久了,烦躁,也心有所动,那日便鬼使神差地应许了,事后对表妹感到无比歉疚,可一想到公主,却又隐隐地有几分脸热。
她鲁莽又蛮横,可对他是真的好。只是他没想到,原来当年,她竟是为了救他性命,才强说要嫁给他。满城人甚至天下人都看了她的笑话,她从没解释过一句。
她个性傲,吃了亏也不肯抱怨,何况她又是确确实实喜爱着他。
最初成婚那几年,她无比温柔,他有时在府上做工,她一窍不通,也陪着他,一坐便是一整天。她个性像风,一刻也不肯停歇的,为了他忍了又忍,打磨了性子艰难地来迎合他。世人皆知公主专横,手段厉害,却不知在床帏之间,她屡屡的委屈忍让,温柔似水,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其内。
要说是完全没有动心过,那是谎言。
他一直不肯主动提和离,便是觉着当年毕竟是自己对不住她,明知心头无法忘怀表妹,却答应了娶她。他只等她亲自来了结这段孽缘,而今,终于是来了。
来得猝不及防。
霍维棠略带慌乱的眼眸,不期然撞见刘滟君已等得柳眉颦蹙,神色不耐的憔悴脸庞,不知为何,想起上次家宴之时太后唤她的小名,喉咙里滚了无数遭的名字,竟没绷住脱口而出“玉容。”
刘滟君听了,脸刷地便冷了下来,“霍郎君你难道认错了人你的玉容早不知多少年前便从你府上出去了”
他知道她说的是徐氏,霍维棠面露尴尬,无可辩解,不知当说什么。
刘滟君沉着脸色起身,将和离书摊在他的书案前,取了笔蘸了墨,将笔尾递给他,“签了吧,这于你于我都是好事。玉儿那边不必你交代,我自会和他说明白,他现在娶了妻子,这些事想一想便会想通。”
“至于这个霍府,仍然是你的,我绝不会回来住。月底是玉儿的冠礼,他盼着你来,那应当便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。”
霍维棠迟疑片刻,终是走了上去,他接过了刘滟君手中的狼毫,一滴浓墨,与泛黄的宣纸上洇染开来,他垂了面,深深吸入了一口伴随着冬风的冷气,慢慢地书写了三个字。
刘滟君长舒了口气,将宣纸拾起,吹干墨迹,折好了休书揣入衣中,将置于一旁的大氅拾起穿戴于身,不再理会霍维棠,如来时一般冒着风雪匆匆朝外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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