陛下将合两族大事交托在他手中,如有行差踏错,正给了陛下罢黜太子的一桩名目。或许这名目还不够,但至少,在楚王殿下如今屡立功绩之时,朝中拥护太子的,眼尖的会察觉到风向,墙头草倒戈,趁机再拔除太子心腹,便如同除了梗在喉咙里的一根为患已久的骨刺,从此长安。
每每想到这儿,卫绾也忍不住为夏殊则不平。或许是同病相怜,同样是母亲不得父亲所喜,她父亲却至少还知晓将她这碗水稍稍端起来些,而陛下却早已覆手泼了出去。
“殿下几日能归”
卫不疑摇头:“不知,主公只让我留守此处护你。”
卫绾心思难安,“阿兄……我想回洛阳了。”
卫不疑知道她昨日受了不少惊,手掌在她肩头抚了抚,沉重地压了下来,“阿绾,你是未来的太子妃,将来政局之艰险,远胜今日百倍,主公处境之难你我难以想象,若喜爱他,也只好陪他走下去。阿兄虽然心疼,但始终会一路为你与主公持剑辟道。”
“我……”卫绾难以启齿,复杂地望着她似乎曲解了什么的兄长,“阿兄怎么会以为,我喜爱殿下”
“嗯不是么”
卫不疑皱了眉,忽又笑道:“我知道你矜持,好了不说了,饿了么,我拿几个馒头给你。”
他大笑着,扬长而去。
卫绾留在原地,柳眉一高一低,心事重重,脸色古怪。赐婚之前,她没甚么作为,赐婚之后,更是没有,上辈子惨死在夕照谷,断了卫绾出逃的念头,目前一切她只能顺势而为。
那时,太子与卫不疑去了河西,她一人留在洛阳,虽待在闺阁之中,但对羌人之患却不是没听说过,这归功于她出身武将的父亲。卫邕优柔寡断,眼盲惧内,但若说有甚么令人高山仰止之处,便是他心系黎庶。卫绾从他那得知,羌人局势混乱,伊冒企图集西北十八部族,侵扰中原。
但西北的这十八个部族,天生不和,互有血仇,伊冒纵有通天之能,一时之间难以说动他们,太子周旋其中,换来短暂的和平,也付出了大魏不少代价。
只不过如今的情势稍稍好一点,伊冒的军士被夏殊则从十四岁起便连消带打,如今散乱如沙,溃不成军。
她望向夏殊则那座静默地卧于原野之间,宛如负伤盘踞的猛虎的军帐,心中忽然有了七八分肯定——殿下也重生了。
否则要她如何相信,一个十四岁的少年,能独立应对正当壮年、娴熟雕鞍弓马之术的伊冒,履战而履胜
忽然之间福至心灵,卫绾背后却沁出了一层冷汗。
若是如此,殿下对她恐怕恨之入骨……
他怎么会情愿应下这桩婚姻,埋下随时能坏了他名声、教他遭世人讥笑不耻的隐患
卫绾等了近十日,夏殊则才归来。
当夜诸人收拾打点了行装,要折回洛阳。
卫绾想问太子与伊冒达成了什么共识,如此回了洛阳,陛下不会不满么但观太子与诸人凝重的神色,卫绾这些话一路都不敢问。
是夜,众人宿在黄河岸边,围着篝火饮酒说笑之时,卫绾看到背临着黄河,素手调弦的秀逸高旷的男子,他垂着眼睑,似在沉思。
卫绾以为他仍在为羌人之患而头疼,担忧他半月之前受的伤,快步走了过去。他的手拨着弦,听闻动静仰起了头。
卫绾洞悉,那双眼眸在发现她的到来之后,负重之感更甚了。
“卫绾。”
“殿下的伤势好些了么”
她突然而至的关怀,有那么一瞬间,让男人不知所措。宛如在沙漠之中苦行已久的旅人,饥渴难忍之际骤然得到一捧掺了沙子的水,却不敢囫囵饮下,刹那之间的恍惚之后,他皱起了眉。
“好了。”
卫绾稍稍安慰。
夏殊则道:“卫绾,安定距洛阳不过半月行程,此行回去之后,婚期便要定下。”
卫绾知道这一点,虽然谈及婚事,卫绾不知所措,不知该如何处理,也难以面对太子,但仍是忍不住,想听他的意思。
夏殊则道:“婚姻之事,非孤所愿。”
卫绾心头猛然一跳,她垂于身侧的手,骨骼皮肉俱已绷紧。
“诚实告卿,不愿欺瞒,误卿前程。”
“我……”卫绾咬唇道,“殿下以为我有得选么”
这桩婚事是陛下下旨赐的,如可以悔,上一辈子她必定当着夏殊则的面便悔了,何至于出逃。
“你有。”
他轻轻一语,再度挑动了卫绾心弦,她从他幽深而漆黑宛如墨色的眸子里读出了他的笃定、坚持,以及宛如承诺般的厚重。
他道:“你只说一句,孤替你悔了婚事,并不伤及你与卫氏颜面。”
有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地道,够了,有这一路,便已足够。